《第十五章》
『如果…我能保護你們就好了。』
疲憊的雙眼漸漸闔上，而那陌生卻又熟悉的聲音卻仍不斷在耳邊迴盪著，不論是風、鋒還是封，此刻皆屏息傾聽著那久違的、甚至還帶了點稚嫩的嗓音；外界那些聞訊匆匆集結而來，正積極投入救援的警消所帶來的喧囂，宛如被完全隔絕在意識之外，寂滅黯淡無光的世界裡彷彿只剩下那句力不從心的輕嘆。
而後，隨著嘆息的聲音由遠至近，一個小小的光點亦逐漸自黑暗的中心散出微弱的光芒，緩緩擴大的光暈中依稀可見一個身材瘦小的金髮男孩低垂著頭，在光圈的中心抱膝蹲坐著。
隱身光圈外的黑暗中，風、鋒及封三人各自伸出手，如履薄冰般輕觸著外圍不時明滅交閃的微微光暈，朝著光圈裡不約而同大喊出那個早已被深埋在記憶中許久的名字：「小嘯！」
然而，一聲聲殷切的呼喚似乎被摒除在光圈之外，光圈裡的男孩屈膝蹲坐著，小小的頭顱深深埋進瘦弱的臂彎裡，對於其餘三人的叫喚並未有任何反應，只是自言自語的呢喃道：「都是我的錯，所以爸媽才把我丟在孤兒院…」、「都是我的錯，才讓院長有機會欺負大家…」、「都是我的錯，才害得阿衙和阿武死掉了…」
極不穩定的光暈在男孩身邊忽明忽滅的交錯，冷汗涔涔滴落，男孩的神情因痛苦而扭曲著，邊說邊痛苦的抱著頭，那些如同緊箍咒般不斷迴圈的自責像是滿佈著刺的荊棘，緊緊纏繞於心，而光圈外分立於三角的三人宛如心有所感般跟著頭疼欲裂大喊道：「小嘯！別再說了！」
中心的光芒忽而大作、忽而消散，此刻無論是封、風或是鋒，甚至是那名被稱為小嘯的男孩，極為脆弱的精神意識像是一顆布滿裂痕的玻璃球，正逐步的自外部開始碎裂，如塵般細微的晶瑩碎片紛紛灑落，幢幢幻象於焉而生。
記憶中，頂著一頭波浪捲髮的女老師重新站在眼前，神情帶著一如往常的諸多不耐，一手叉著腰，而搽了鮮紅蔻丹的食指則是嚴厲的指著那個被打得遍體鱗傷而瑟縮在牆角的金髮男孩破口大罵道：「成天只會闖禍，你這麼不乖，難怪你的爸媽不要你！」
女子的指責之語猶仍在耳，而下一刻，眼前高瘦的女人身影則是慢慢幻化成另一道臃腫的人影，半禿的頭配合上那張有著雙下巴的癡肥臉孔，那個矮小的男人笑得猥褻，向男孩伸出肥短的十指，腆著肥厚的大肚向男孩步步逼近道：「小嘯，快來陪院長玩遊戲吧。嘿嘿…」
「我不要！你走開！阿衙、阿武快救我！」小嘯尖叫著不停揮舞著雙手抗拒直逼而來那張涎著口水的面容，雙腳卻像是被石化般緊緊釘在原地，寫滿著恐懼的小臉連忙焦急的轉過頭，向不知何時已出現在身後的兩名黑髮男孩大聲呼救。
兩名男沉著臉默默立於光圈下的陰影中，只見其中一名男孩冷冷的掃了直欲放聲大哭的小嘯一眼後，頓時別過臉，轉身牽起身旁另一名臉孔與自己極為相似的手足並冷哼道：「哼，都是小嘯害我們死掉的。阿衙，我們不要理他。」
「對，我最討厭小嘯了！哥，我們不要救他！」轉身背對著小嘯，跟著兄長一同邁步離去，此刻雖無法看清阿衙臉上的表情，但這一番冷酷的言語著實讓小嘯宛如置身地獄般由衷的感到絕望與椎心。
一時語塞的當下，那雙既濕又黏膩的雙手趁隙撫上沾滿淚水的雙頰，一張腦滿腸肥、令人作嘔的面孔瞬時像被放大了千萬倍般出現在眼前，猥瑣的笑聲與淒涼的尖叫在耳邊交雜著，哭紅著一雙眼，滾燙的熱淚在傷心欲絕的小臉上縱橫著，小嘯一邊試著撥開胸前那雙正在上下蹂躪著自己的手，一邊絕望的朝著那對兄弟漸行漸遠的背影吶喊道：「不要走！拜託你們不要丟下我！」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我的頭好痛、好痛！」、「走開！別碰我！」…光圈外的三人深受小嘯的情緒起伏所牽引，或抱頭吶喊著痛苦、或扯開喉嚨尖聲大吼、或頹坐於地；過往的夢魘憑藉著眼前的幢幢幻象紛紛捲土重來，大加摧殘著這四人難以堅定且渙散不穩的意志。
而後是一雙冷漠的血紅色雙眼，宛如有著讓人移不開視線的魔力般，每每讓小嘯不由自主的凝視住那雙眼而打從心裡發顫著。他記得那雙眼的主人曾有一段時間經常在院長辦公室裡出入，那個黑髮的高大男人總是噙著一抹冷漠的笑，帶著玩味般的殘酷眼神看著那個自院長辦公室狼狽的奪門而出、那個衣衫不整的自己。
被凝結住的目光緊瞅著包藏機心的紅色雙瞳，試著想要看透那雙眼裡的秘密，卻只見熊熊烈焰挾著無邊的恐懼自那男人的眼底飛騰而起，張牙舞爪的揚起焰影團團圍著正駭於眼前景象而不住發著抖的小嘯，以及他身邊那個動也不動，仰面躺在血泊裡的矮肥中年男子。
猶如地獄般的懾人景象毫無預警的在甫推門而入的小嘯面前呈現，畏畏縮縮的倚在半掩的門扉後，恐懼的心情迫使手足無措的他選擇閉上眼逃避，這也使得體內的其他人格勢必得出現以接替整個身體的掌控權。
鼓起勇氣，鋒握緊著沁著冷汗的手心，戰戰兢兢的朝著仰躺在地的男人走近，濃濃的血腥味藉著這極近的距離堂而皇之的竄進鼻裡，第一次近距離聞到這種令人不舒服的味道，鋒皺起眉，一手捏著鼻頭，一腳毫不留情的踢向身側倒地不起的男子道：「喂！快起來！」
「血！好多血！我好怕！」驚覺自己腳下的鞋子踩上了在地上漫開的一大片暗紅血漬，封驚叫著向後退了好幾步，惴慄不安的舉起雙手橫擋在自己眼前，只敢透過指縫偷偷向前覷著。
「快點走！」語方落，風未多作解釋便轉身奪門而出，沒有時間對於方才進門前撞見的那個有著一雙血瞳的男子，與倒在地上的院長多作聯想、揣測，或許該說是那個匆匆離去的男人身上沾著幾滴血漬的白色襯衫，已讓整個事實無庸置疑，超齡的成熟讓他驚覺事有蹊蹺，他必須保護大家盡快逃離現場，以免遭遇不測。
才剛踏出門一步，男孩便被眼前熊熊大火的狼藉光景給震懾住，一把不知何時竄起的無名火便趁隙迅速直攻入院長辦公室裡。院童們的哭聲、老師們的呼救聲，此起彼落的不停在耳邊響起；想逃走卻不知該逃向何處，驚懼的雙眼只能無助的呆望著撲天蓋地而來的烈焰。
「小嘯！這邊！」還未及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原本還呆愣在門口的金髮男孩隨即被兩個同齡的黑髮男孩自左右兩邊分別扯住雙手，將他自即將倒下的樑柱下往前拉近自己。
「阿衙！阿武！」雙胞胎男孩的叫喚讓小嘯回了神，哭喪著臉看著自己在孤兒院裡的兩個玩伴，一時還不知該如何告訴他們自己方才在院長辦公室裡看見的慘狀。
而後，他們三人便在火勢的追趕下拚命的狂奔著，汗流浹背、氣喘如牛，即便跌跤了也無暇喊痛，鞋丟了也不敢停下腳步撿回，只是一味地向唯一的出口往前奔跑著。
佐著從四面八方不斷傳來的哭喊，兇狠的火勢更加恣肆地擴張侵略的版圖，濃濃黑煙不僅阻塞了呼吸，更遮掩了視線，原本對於孤兒院內部構造相當熟悉的三個孩子，如今卻被窮追不捨的火勢迫得逐漸失了方向感，只能邊跑邊不停閃躲著隨時可能壓下的重物。
一聲轟然巨響在小嘯及阿武的身後響起，而後他們倆同時轉頭大喊著：「阿衙！」
阿衙是三個孩子裡面最先倒下的，體力不支的他，因躲避不及而被著了火的雕像給重重壓住了雙腿，他在熠熠的火光裡掙扎大喊著痛、喊著唯一的手足、喊著最要好的朋友，其餘兩人聞聲頓時停下了腳步，轉過身跟著大喊著阿衙的名字，而阿武更是不畏火勢回身欲奔向阿衙身邊。
「阿衙！哥哥來救你了！」小嘯跟在阿武身後往阿衙的方向直奔而去，但自天花板不斷崩落而下的那些因為高溫而爆裂開的水泥硬塊，卻像是著了火的隕石般不停落下，跟著烈焰一同阻礙他們的救援。
「危險！」水泥的碎屑不斷掉落在身上，阿武抬頭卻驚見頭上那一大片尚未完全裂開的水泥正開始崩解，倏地轉身，情急之下他只能用罄全力地將小嘯推離即將砸下水泥塊的危險區域。
「阿武！」始終不曾停下的淚水，在這一聲心碎的大吼後氾濫的更加厲害，小嘯雖被阿武推離但也因此跌坐在地，像是要把眼前的阿武完全鐫印進心裡般，被煙燻痛的雙眼掙扎著怎麼也不肯閉上，深深凝視著阿武帶著淚的小臉。
最後，小嘯彷彿再也聽不見任何來自火場裡的呼喊了，兀自地閉上眼，黑暗裡竄起的熾烈火光中只看得到阿武一歙一張的嘴無聲的吐露出一些話語，似乎是在向自己說道：「小嘯，再見了。」
＊＊＊
記憶中最難以抹滅的的噩夢挾著風雷之勢撲天蓋地席捲而來，自光圈中心猛然竄升的黑暗與外圍的光暈此消彼長地相互衝擊著，無數的光點慢慢自小嘯的身體中逸散而出，而仍壟罩在無盡哀傷中的他卻無視自己身上所發生的異狀，身心俱疲的側臥在身下逐漸擴大的黑色光圈上；失焦的眸子裡依稀映著風、封及鋒竭力地伸向自己的援助之手，但他卻感覺自己與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遙遠，悲從中來的心情只是讓他不自覺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要丟下我一個人？」
「你還有我們啊！小嘯！」三人中，封率先發難開口，越往光源處靠近，宛如與小嘯一同連坐般的身心痛楚便越見劇烈，但他卻仍不惜一切地往逐漸被黑暗吞噬的小嘯靠去。
「若連你也放棄了，你還對得起阿衙和阿武嗎？」奮力地邁步，面對小嘯的怯懦，鋒暴喝了一聲後，終是耐不住深植於心的痛，還沒碰到光圈外圍便咚的一聲屈膝而跪。
「莫讓玉傾歡的犧牲白費…」風痛得趴伏於地，微微瞇起的眼底散出不屈的堅毅信念，吃力地緩緩向前移動著自己逐漸模糊的身形，伸出發顫的手輕輕觸著光圈外圍明晦交閃的微弱光芒。
「玉…傾…歡…？」微微開闔的嘴裡喃喃的喊出這三個字，雙手撐於地勉力支起整個身體，淚痕未乾的小臉上寫著未竟的疑問，彷彿同有所感般，小嘯的腦海裡跟著慢慢浮現其餘三人甫經歷過的險境。
『別怕，我一直都在。』
瘦弱的女子、倒下的身影、飛濺的血花、溫和的嗓音，闔上眼前那句不離不棄的守護悠悠緩緩的不斷在小嘯耳邊響起，宛若金芒般覆上他滿佈傷痕的心，一絲一絲滲入心上斑駁的缺口；而後，他察覺一股溫暖而綿密的感覺在左胸和緩的化開，自身體再度散出的螢光一點一點地在週身凝聚，如流螢般的光華輕灑而下，逐步驅退身下為蠶食自己而生的黑洞。
『你並不是只有一個人。』一雙如微風般輕柔的柔荑輕輕覆上小嘯還惴慄顫著的小手，像是受了牽引般，小嘯跟著自動的站起身，抬起頭，隱隱約約可見無數的光點慢慢集結，自身下徐緩擴開來的光圈裡，站著一名深深凝睇著自己的長髮女子，微彎的唇畔綻著一抹柔和的輕笑。
「我、我不是只有一個人？」猶疑的開了口，未平復的情緒裡猶帶哽咽，澄澈的雙眼緊緊鎖住眼前的人，而玉傾歡卻只是笑而不答，緩緩鬆開手，原本落在小嘯身上的視線則是靜靜轉向圍繞在他周邊，或坐、或跪或伏的那三人，由光點所凝聚而成的身形也悠悠蕩蕩的逐漸在眼前飄散。
轉頭望向這三個始終陪伴在自己身旁的兄弟，小嘯伸手抹了抹眼淚，像是終於明瞭了什麼一樣地點點頭，光圈隨著他的體悟大大的在身側擴展開來，而封、鋒及風原本直欲消散的身形也在光芒的灑落下逐漸恢復了原本的形體，起先那些難耐的窒礙終於獲得緩解，讓他們重新獲得站起的力氣，紛紛向小嘯所處的中心點聚攏而去。
終於寬心的笑容在三張相同的面容上微微揚起，彼此欣慰地互看了一眼，封率先走至小嘯面前蹲下，雙手先是輕搭在他瘦小的肩上，而後則將小嘯緊緊擁入懷裡，一開始還只是覺得有些鼻酸，但下一刻封隨即「哇」的一聲淚流滿面大哭道：「小嘯，我、我終於可以放心把咪吱交給你了！我、我好感動…」
不讓愛哭鬼專美於前，鋒一個箭步上前，毫不留情的一把揪住封的後領將他往後拉，緊跟著湊向小嘯面前，輕輕拍著他的肩道：「小嘯，你別理這個白痴，以後有誰敢欺負你的話，儘管叫我出來教訓他！」
見眼前的兄弟一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另一個則是淨說些沒大腦的話，風見狀不由得斜睨了他們一眼並開口罵道：「兩個白癡！」
沒好氣地直接推開擋在自己與小嘯中間的兩人，風半跪著身子，眼神一反方才的戲謔，神情慎重而嚴肅的開口道：「小嘯，之後就交給你了。」
懂事般地點點頭，風搭在他肩上的重量讓透著紅的小臉跟著肅穆森嚴起來；風滿意地站起，退了一步站近其他兩人身旁，朝著他擺擺手道：「記得幫我向玉傾歡道聲謝。」
在小嘯面前一字排開的三人，身形化成繽紛的光點在小嘯身邊圍繞，泫然欲泣的臉上硬撐著不肯再掉淚，張大著水霧氤氳的眼凝視著無數的光點悠緩進入自己的體內；而後，小嘯的體內瞬時發出了耀眼的強光，待光輝緩緩散去，只見一名身材修長的金髮男子低垂著頭，雙手擁抱著自己，獨自蹲踞於光圈裡的中心點。
彷彿歷經了一場重生，徐緩睜開的雙眼裡綻著不同於以往的晶亮眸彩，兄弟們最後離去前所留下的那句話，像是不滅的烙印般永遠地刻在心上。
『別怕，我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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