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日 星期日

【小說】帶我走(二十一)

【猋歡現代/長篇】


《第二十一章》

  是夜,玉傾歡又再度自長久以來始終糾纏著自己的夢魘裡尖叫著驚醒。

  夢中的夜無月,黑暗裡幾縷輕煙冉冉升起,凝聚出父親模糊的輪廓,她顫著向那縹緲的身影伸出手,但那人影卻在泛白指尖的輕觸下復散於無形,而後周遭的場景開始變換,一滴滴溫熱的血液熨著她向上承接的手心,彷彿又回到了那時候,涔涔沁出的冷汗濕了她一身,仰著一張驚駭的小臉,呆愣著望著豔紅的血花自母親腕上毫不留情劃開的傷口滴落。

  從內心深處散出的刺骨寒意讓她不自覺哆嗦著,她多想放聲尖叫。

  但下一刻駭人的荊棘卻自母親腕上的傷口處倏地凌空拔起,將記憶裡長年帶著痛苦扭曲的神情緊緊包覆隔絕,尖銳而淒厲的哭喊沒於其中,不斷收緊的帶刺藤蔓裡漫出的血腥味層層疊疊,喚醒長久以來蟄伏在心底的野獸。

  集痛苦、不安、孤寂於一身的獸朝著她低吼了一聲,化作一陣陰冷難祛的寒風嚴密地罩著她發軟癱坐的身子,環著自己惴慄身軀的雙臂不斷打顫,不停蔓生的荊棘張牙舞爪地緊緊縛上她癱軟的四肢,因汗水而濡濕糾結的長髮無助的披垂在身後,下意識地緊咬著乾澀的唇瓣,滾燙的淚水未曾間歇地潸然落下。

  「別丟下我!不要、求你們不要走…」脆弱的求救聲自她咬得堅實的齒縫裡洩出,酸澀的雙眼望向遠處模糊的光圈裡站著的一男一女,但她一聲聲殷切而絕望的呼喊卻只換來親人和情人漠然冰冷的回眸。

  是否,自己沒有資格獲得救贖?

  宛如被抽盡全身力氣般臥倒在地,任由帶著尖刺的藤蔓緊纏著自己,雪白的肌膚在尖刺的嵌入下滲出點點血痕,腥羶的血腥味竄上鼻隙,但她卻不覺得痛,佈著血絲的雙眸隨著他們的離去而漸次失去光彩。

  須臾,她的周身竄起火光,震耳欲聾的槍聲大作著掩蓋了她的尖聲驚喊,金髮男子俯臥於血色深淺交錯的血泊中,煙硝味伴著刺目懾人的血色在她眼前漫開成了一片燃著地獄煉火的絕境。

  夜裡驚醒的那人屈膝坐在床上,窗外落進的幽幽月光清冷的映著幾乎要被咬得泛出血絲而一張一歙的唇瓣,雙手環抱著膝蓋,淌著淚的面容深埋進臂彎裡,強忍著吞下亟欲出口的細瑣嗚咽,悲傷被壓得細碎如塵在心裡幽幽地飄盪著;而後淒楚的神情上無端揚起一抹哀戚的輕笑,像是在自嘲著那個始終勘不破的自己,竟還有顏面安慰勸曉著別人放下。

  原來自己是這樣的可笑與矛盾。

  發顫的纖手摸黑往床畔櫃上探了探,原本該擺在櫃上的藥瓶卻不見蹤影,幾番來回確認之後玉傾歡才緩緩縮回手,單薄的身體無助地蜷成一團,細碎的啜泣終是穿透身上的武裝,壓抑不下的哭腔囁嚅著,隨著迸出的熱淚,綿長而哀淒地在窗外月光的照射下落了一地心碎。

***

  咿呀。

  未上鎖的門扉被輕輕推開,驚動了床上獨自飲泣的人,白皙的手背快快抹去臉上的淚痕,臻首低垂著掩飾婆娑發紅的淚眼,勉強穩了穩慌亂的情緒,玉傾歡強作鎮定地開口問道:「嘯日猋,你、你找我有事嗎?」

  入窗的清冷月光襯得那人臉上的神情益發凝重,眉心上鬱結著沉重的情緒,嘯日猋未答腔,只是緩步靠上前,不發一語地靜靜坐在玉傾歡身畔,深邃的眸子無語地凝睇著她。

  子夜裡自隔壁傳來的哭喊聲驚起了尚未入眠的他,倉皇驚坐起,警戒的視線在確認聲音的來源後便化為重重憂心,未及穿好鞋履,嘯日猋便立時開了房門,轉身摸黑探著隔壁房間未上鎖的門把,旋即將緊閉的門扉給打開。

  「是不是又犯頭疼了?」側過身,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般,玉傾歡微微抬頭,深吸了口氣後回復一貫的謙柔,溫和的笑極不和諧地在她泛著淚光的臉龐上綻開,泛白的指間緩緩撫上嘯日猋緊皺的眉心輕揉著。

  清秀的臉上尚餘著兩行未乾的淚痕,在月光的籠罩下微微閃著光,本該是扯著胸口疼痛的情緒,她卻置若罔聞,僅僅是罄盡所有地一心關切著他人,這份不求回報的體貼讓他沒來由地感到胸口一陣緊窒,緊鎖的眉尖攏得更緊,伸出左手捉住她懸在自己面前的纖細手腕徐緩下壓,嘯日猋不自覺地低聲喊著:「歡歡…」

  「嗯?」玉傾歡偏著頭,停下了動作,只是由著嘯日猋掌心裡的溫度一波波溫熱地傳遞至腕上,疑惑的眼神對上他眸底延燒著的火焰。

  不知何時攀上肩的右手將自己緩緩壓入那人懷裡,玉傾歡頓時驚愕得不知該做何反應,紛亂的髮絲毫無憑依地散落在肩上,鼻隙裡盈滿專屬於嘯日猋的氣息,不知所措的心跳躍動著讓她不禁喘紅了臉,想推開眼前踰矩的人,然而那人則是宛如要將她揉進自己身體裡,不容抗拒地讓她纖瘦的身子緊緊貼上他燠熱的胸膛,熟悉的話語結合著他沉穩而溫柔的嗓音,在她耳邊低聲道:「別怕,有我在。」

  縮回的左手在她的背上安慰地輕拍著,原本置於肩上的右手下滑至腰側後緩緩收緊,將偎在懷裡嗚咽啜泣的人兒牢牢地摟緊;玉傾歡垂下眼,緊咬著的唇瓣滲出點點血絲,一雙粉拳緊握著,任由修長的指尖深深嵌刺進掌心,倚著嘯日猋厚實的胸膛,直欲潰堤的淚水彷彿受了那番話的指引,跟著衝破提防,撲簌簌地落在早已濕透的衣襟上。

  不捨的目光垂落在她抽噎起伏的肩上,嘯日猋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或許那些自心底溢出的心疼並不是沒有原因,記起玉傾歡在醫院裡曾對他說過的那番話,現下自己總算明白那時她眼底蘊著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情感。

  『不哭,不代表不痛。』

  只有他們才能瞭解彼此,那些被特意掩埋、說不出口的傷口總在夜闌人靜時開始隱隱作痛,心魔蟄伏在日漸潰爛難癒的傷口裡伺機而動著蠶食孤苦無依的靈魂;他們,在本質上其實是同一種人,只是一直以來玉傾歡將自己的傷口掩飾得很好,若不是偶然瞧見她落寞的神情,或許嘯日猋真以為她是個一生幸福順遂的無憂公主。

  興許是有了依靠,玉傾歡倉皇緊張的心情開始有所鬆懈,酸澀發紅的眼疲累的閉上,倚在嘯日猋懷裡放聲哭了好一會兒後,才總算是哭累了,在他密實的懷抱裡闔眼入睡,但即便玉傾歡睡下了,那雙帶著不安的手依舊緊扯著嘯日猋灰色的衣襟不放。

  刻意放輕動作地解開了她緊捉著自己衣襟的雙手,嘯日猋緩慢而輕巧地將懷裡的人放上床,為她拉過涼被蓋上,指尖輕觸著她仍殘留著些許血絲的唇瓣,不捨、心疼的情緒在心底漫出一陣酸楚。

  復坐上床畔,寬大的手掌輕覆上她讓指尖給嵌刺得通紅的掌心,幽邃的眼凝視著玉傾歡羽睫上仍掛著的幾滴淚珠,從未有過的強烈渴望在身體裡不安的騷動著,她的臉龐上不該再出現那些令人心折的淚水。

  沉下臉,嘯日猋幽深的眸底燃著覺悟的火焰。

***

  翌日清晨,換下了灰色的睡衣,嘯日猋站在玉傾歡的房門前,緊擰著眉,躊躇著是否該敲門的手緩緩提起,卻在接近門板的那一瞬間放下,提起、放下的動作便如此在門前重覆了好幾次。

  揉了揉發澀的眼,他昨晚待在玉傾歡房裡守了一夜未睡,發愣的雙眼直直瞅著她的睡顏一整晚,待天一亮他便出了房間換下睡衣下廚做早餐,讓紛亂無章的心情找到發洩轉移的出口;回頭望了一眼餐桌上備好的早餐,以及瓦斯爐上正燜煮著的一鍋雞湯,他仍猶疑著是否該敲門把人喚醒,深吸了一口氣,嘯日猋仍在心裡不斷練習回想著自己準備好的一百零八套問候說辭。

  咿呀。

  在他第一千三百二十四次猶豫的當下,徐緩開啟的門扉後露出一張憔悴的面容,房間的主人抬眼見到他後,雙頰立即不自覺地泛起紅霞,匆匆低下頭靦腆地細聲說道:「早、早安。」

  「呃…歡歡,早。」沒想到這一刻來這麼迅速,嘯日猋一手撫著後腦,尷尬地張著嘴結結巴巴地回了幾句,困窘的視線不知該往哪裡擺,上一秒複習的一百零八套問候語則是絲毫無用武之地,原封不動地被他硬生生吞進肚裡。

  就怕被嘯日猋發現自己尷尬靦腆的模樣,玉傾歡低著頭快步越過他身旁,頭也不回地直直走進房間對面的浴室,順手把浴室的門給反鎖帶上,而嘯日猋則是有些洩氣的踱回廚房,在餐桌旁坐下,有些呆滯的眼神看著一桌豐盛的早餐發愣著。

  把用畢的牙刷放回原位,擰了擰手上的毛巾,玉傾歡接著用毛巾沿著自己的額際、鬢角輕輕擦拭著,不經意抬頭看見光潔的鏡裡映著的自己,未經梳理的長髮紛亂地落在胸前,哭得有些浮腫的雙眼則是不加掩飾地流露出憔悴的神情。

  想起昨晚發生的種種,玉傾歡不自覺地蹙起了眉,無奈的在心裡喟嘆了一聲,自責著自己怎麼會這麼不注意,竟讓嘯日猋撞見她如此狼狽不堪的樣子,只是玉傾歡越回想,鏡中人的臉上竟跟著漸漸浮出羞怯尷尬的紅暈,低下頭,這回自己真的不知該怎麼面對他了。

  旋身把毛巾掛回原處,玉傾歡復對鏡深吸了幾口氣,勉強地對著鏡子扯動嘴角,有些僵硬地笑著,練習了幾回後才轉身打開浴室的門。

  見玉傾歡款步走來,嘯日猋瞬時有些著急地站起,一雙眼骨碌碌地轉了幾回後,搶在她開口前便急著道:「歡歡,妳身體剛復原,要多休息。」

  「嘯日猋,我…」落坐於嘯日猋身旁的座位,一雙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擱在腿上,本想為昨晚自己的失態向嘯日猋道歉,怎奈玉傾歡甫開口,旋即被嘯日猋接下來的話打斷。

  「我知道妳口渴了。來,喝牛奶。」嘯日猋微微傾身向前,將桌上那杯裝著牛奶的杯子推到玉傾歡面前。

  玉傾歡正要開口接話,孰料嘯日猋又轉過身走向瓦斯爐,伸手關了爐火後也不顧還燙手的鍋把,直接把鍋子端至她面前放上桌道:「我知道妳餓了,這是雞湯。」

  嘯日猋這番來回奔波忙碌的模樣讓玉傾歡忍俊不禁地掩嘴輕笑,但她還未及接話,嘯日猋便放好了雞湯,快步走至玉傾歡身後,厚實的手掌握成拳,斟酌著下手的力氣在她肩上邊搥著邊道:「我知道妳累了。來,我幫妳按摩。」

  嘯日猋就這麼來回著噓寒問暖忙碌了好一會兒,玉傾歡每每要開口便被他打斷,遲遲插不上話的玉傾歡終於有些惱了地喚道:「嘯日猋!」

  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嘯日猋拿著一口碗和湯勺坐回玉傾歡身側,沒多久又起身為她把雞湯舀進碗裡,一口一口的為她把發燙的雞湯吹涼,將碗擺在她面前之後便接著道:「歡歡,怎麼了嗎?」

  「你…」又氣又好笑,玉傾歡一時間倒忘了從昨晚延續至方才的尷尬,原本緊繃著的神情也舒緩了許多,只是一時語塞地瞪著嘯日猋。

  見玉傾歡雖瞪了自己好一會兒,但表情已不似剛起床時的僵硬尷尬,嘯日猋暗暗鬆了一口氣,心中的一塊大石總算是往下放了些,順手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牛奶喝了一口,之後像是想起些什麼而復道:「對了,歡歡,我找到工作了。」

  「不過漠絕塵答應我,可以等妳的身體完全復原後再開始上班。」嘯日猋雙手環著胸,像是對漠絕塵的承諾感到很滿意地點點頭。

  想來是在謀殺案的官司落幕後,嘯日猋的無罪判決也同時讓他取得了繼續進行上次面試的機會,只是寰宇集團的總經理雖然已清醒但暫時還無法治事,於是委由漠絕塵擔任此次面試的主試官。

  「那…真是恭喜你了。」微微斂下眼淺笑著,輕啜了幾口的牛奶復放回桌上,本該為嘯日猋感到開心,但她溫良的笑容裡卻隱隱約約帶著幾分苦澀;既然嘯日猋對於未來已有了打算,那是否…也代表著他即將離開?

  而後,漆黑的眸底閃過一絲狡黠,嘯日猋故弄玄虛地佯裝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開口試探道:「但是我聽說員工宿舍現在好像沒有空的房間,所以可能還要在妳這邊住上一段時間,妳…應該不會介意吧?」

  當然,玉傾歡自然不曉得漠絕塵當時對嘯日猋說的分明是:「員工宿舍還有很多空房,隨時歡迎你住進來。」

  一手支著下顎,有些迷離的心神讓嘯日猋這番試探性的口吻給喚了回來,玉傾歡垂下了手,方才沉重的情緒因他這番話而有所緩解,而後她淺淺一笑道:「你才剛經歷過人格重整,精神狀況還不太穩定,怎麼能放任我的病人亂跑呢?」

  得逞的笑容不著痕跡的揚起,依玉傾歡善良的性子,她的應允自是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只不過她話語裡「病人」那兩字,聽在嘯日猋耳裡總覺得莫名的刺耳,讓他不禁小聲的咕噥著:「那我還寧願永遠不要康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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