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4日 星期二

【小說】帶我走(三十二)

【猋歡現代/長篇】


《第三十二章》

  深秋的晚風捎來幾分寒意,駐足在門前的人影卻只是微微哆嗦著,略低的溫度自身後的冰冷牆面襲上背脊,裸露的藕臂上泛起一層層小疙瘩,手上抱著一束花葉凌亂不整的花束,玉傾歡感到有些冷地縮起頸子,勉強撐起有些暈眩的腦袋,憂急的目光卻還不時往家門前的街道上來回地逡巡探著。

  懷裡略顯委靡的嬌弱花朵仍盡責地散著殘香,然而,鼻隙裡本該充斥著的香甜卻盡化為竄上鼻尖的酸楚,眨了眨有些乾澀的眼,玉傾歡將花束抱了滿懷,無助的視線落在紅艷的花蕊上,她想起早些時分自小霜微微發顫的雙手接過花束時所聽到的那番話:「嘯大哥的模樣…好可怕,我、我從沒看過他那個樣子。」

  哭號、怒罵、爭執,曾短暫被接起的電話裡傳來的激烈口角更讓玉傾歡益發地憂心恐懼,來不及出口的關切被硬生生地截斷,她頹喪的身子沿著牆面徐緩下滑,緊緊抱著花束,泛紅的眼底隱隱約約地閃著自責的淚光,玉傾歡低垂著頭,蒼白的面容上滑下幾滴晶瑩的淚珠,無聲地落在花葉上。

  心裡的內疚不停地攪著她紊亂的心緒,她早該發覺不對勁的,不應該是小霜在醫院裡向她轉告嘯日猋來了又走的時候,不應該是等到尚風悅通知她嘯日猋人不見了的時候,更不應該是在笑劍鈍告訴她嘯日猋沒出現在約定好的簽約地點的時候。

  而後,緩緩開啟的門縫裡透出溫暖的燈光,裡頭走出的人影在見了玉傾歡蜷縮在牆角的模樣後,不由得憂心地攏起劍眉跟著在她身邊蹲下身,大手在玉傾歡削瘦的肩上拍了幾下後,邊將人扶起邊低聲安慰道:「他們就快回來了,別擔心。」

  徐緩抬起一張秀麗卻帶著幾分憔悴的容顏,玉傾歡直視著眼前那雙溫潤的眸子一會兒後才茫然地點點頭,但那緊緊糾結的眉峰卻並未因為六銖衣這番慰解而有所緩解,仍舊是不時地轉過頭回望著僅有幾盞街燈照明的漆黑街道,任憑疲憊的肢體毫無意識地前後擺動,順著六銖衣的牽引進了燈火通明的屋裡。

  看著玉傾歡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六銖衣也不禁嘆了口氣,自下午接到嘯日猋失蹤的消息開始,玉傾歡便焦急得像隻熱鍋上的螞蟻,央著他代為尋找那人的下落,兩個人跑遍了所有嘯日猋可能出現的地方卻始終找不到人,而玉傾歡也毫不氣餒地拿起了手機打了一通又一通,然而電話那端傳來的冰冷女聲卻總讓她一次又一次的深感絕望:「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沒有回應…」

  怔愣地坐望著窗外,空洞的目光溶入漆黑的夜色裡,緊咬著下唇,玉傾歡徐緩垂下疲憊泛紅的雙眼,嘯日猋的突然失蹤讓她又一次地重新感受到那些曾在每個失眠的夜裡苦苦纏著自己的無助、驚慌與畏懼,強烈的不安籠罩著玉傾歡捉顫不住的身軀,泛白的指尖微顫著撫上隱隱作疼的太陽穴,擁擠而混亂的腦袋不斷重複回想著半小時前笑劍鈍打來的那通電話,謙和的嗓音裡摻著一絲的憂慮:「人找到了,但是嘯日猋的精神狀況好像不太穩定,可能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

  而六銖衣也在玉傾歡未曾注意的時候,自廚房裡端出一杯泡好的熱牛奶擺上客廳的桌子,站在沙發旁邊,六銖衣微微躬身將杯子推至玉傾歡眼前,但她卻僅是微微點點頭道了聲謝,絲毫不見任何的動作,直至六銖衣沉穩而冷靜的聲線在她耳畔響起:「妳從下午到現在什麼都沒吃。」

  下午時家醫科的醫師在診間裡的叮嚀交代彷彿全被拋諸腦後,玉傾歡先是搖搖頭婉拒,憂急的視線自窗外移至還抱在手上的花束,沉默無語地看著生機委靡的花葉半晌後,略顯虛弱的語調才自苦澀的喉頭裡發出聲:「我不餓。」

  心知勸解無用,六銖衣僅是悠悠地嘆了口氣後復落坐於玉傾歡身邊,猶帶幾分關懷的溫柔在心裡緩緩沉澱,而他卻未曾再度開口,任憑這無言的沉默氛圍在這靜謐的空間裡繚繞著,過了一會兒後,玉傾歡才又突然冒出了一句低聲的問句:「你知道嗎…」

  聞言,六銖衣轉過頭循著對方的語意輕輕應了一聲,疑惑的目光落入玉傾歡看似閃著異樣光芒的眸底,有那麼一瞬間六銖衣幾乎要懷疑那雙泛著淚光的杏眼看著的似乎不是他自己;而玉傾歡卻像是沒看見六銖衣臉上的疑問般,甫抬起的視線復落於花束上,微微開闔的檀口僅是逕自地低語呢喃著:「外頭的紅山茶已經長了花苞了呢…」

***

  後視鏡裡映著一張帶著青紫瘀痕的俊顏,笑劍鈍雙手握著方向盤,謹慎的視線不時往後瞟著,仔細地注意著後座上那人的任何風吹草動,在確定人還沒醒來之後,收回的視線落在深夜裡人車漸少的道路上,笑劍鈍專注地開著車,而後視鏡也跟著映出他臉上那抹苦澀而無奈的笑容。

  時間倒回至半小時之前,笑劍鈍在順道送前來幫忙尋人的解語回家之後,沿途只要經過任何超商,他便會停車進去詢問店員,邊問邊比劃著嘯日猋的身高與模樣;但最終的結果卻總是他向對著自己搖搖頭的店員點頭致謝,低頭看著腕上手錶指著十點三十幾分的指針,笑劍鈍嘆了口氣,溫和的臉龐上難掩著不知第幾次的洩氣神色,而後他一無所獲地自便利商店信步走入夜色裡。

  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本想先打個電話詢問玉傾歡那邊是否已找到嘯日猋的下落,但不遠處路口處傳來的爭吵聲卻引起了他的注意,昏黃的街燈下隱約可看到一人一車在小巷的出口前爭執不下,乍看之下有點眼熟的金髮讓笑劍鈍逐步往那裡靠近。

  伴著幾句聽不清的咒罵,疑似玻璃碎裂的聲響清脆地在黑色的汽車旁迸裂,最後汽車駕駛像是放棄了與眼前這個正在發酒瘋的男人爭辯,把平白無故遇上瘋子的怒氣發洩在刺耳的喇叭聲裡,隨後便旋過方向盤將車子掉了頭,加足了油門駛離巷口處,渾身酒氣的金髮男人則是朝著車子離去的方向比了個中指,狂肆而毫不客氣地破口大罵著:「回來啊!你這個沒種的傢伙!有種、有種就撞死我啊!」

  只消一眼,笑劍鈍便明白了眼前發生何事,大步越過了地上那些還淌著酒液的深褐色玻璃碎片,他眼明手快地伸出手將正踉蹌走入車陣裡的男人拉回,素來溫和的聲嗓裡不由得挾著幾分焦心地在對方身後喊道:「嘯日猋!」

  順著聲源踉蹌地轉過身,嘯日猋顛簸的腳步顯得極為紊亂,發紅的雙眼在笑劍鈍身上盯視了一會兒,因酒精的影響而漸趨模糊的意識過了許久才勉強拼湊出了一個名字:「嗯?你、你是笑劍鈍?」

  「一個、兩個、三個…哈哈,你什麼時候學會分身術的?」飲了烈酒的身形搖晃得有些厲害,因為酒精的影響而更顯紅潤的臉上漾著笑意,朝著對方移動的步履躓跛而雜亂無章,分不清現實與幻覺的界線,嘯日猋邊大笑著邊伸出手指數著眼前笑劍鈍迷茫的複數身影,虛浮的身軀也跟著往前一倒。

  及時扶住了那人朝自己這裡倒下的身體,笑劍鈍神情嚴肅地皺起眉,嘯日猋身上濃烈的酒氣毫不客氣地竄進鼻隙,略為費力地把看似氣空力盡的嘯日猋拉起,雖不知嘯日猋和玉傾歡之間究竟發生了何事,但那對溫潤的眸子仍舊是看出了嘯日猋眼底的癲狂與不安,暫且按下本該開口詢問的公事,他僅是悠悠地長吁了口氣後復語重心長地說道:「嘯日猋,玉傾歡很擔心你。」

  乍聞心上人的名字,嘯日猋微愣,渾沌迷濛的眼底頓時透著幾絲清明,紛亂而沉重的腦袋也霎然清醒了幾分,勉強站直了身軀,他徐緩睜大了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雙眼,些微顫抖的雙手緊緊拽著笑劍鈍的手臂前後搖晃著開口問道:「歡、歡歡?你、你說歡歡在擔心我?歡歡在擔心我…」

  看著笑劍鈍極為肯定地對著他點點頭後,嘯日猋像是得到慰解般不斷地低喃著玉傾歡對自己的關切,他先是旁若無人似地癡癡傻笑了好一會兒,而後兀自欣喜的情緒卻又被下午撞見的那一幕情景給取代,不愉快的回憶再度在腦海裡翻湧。

  笑劍鈍眼尖地發現嘯日猋倏然一震的身體開始微微發抖著,他有些擔憂地往前跨了一步,正想再開口卻被嘯日猋用力地一把推開,像是突然換了個人似地用著粗暴的口吻怒喊著:「不、不對!他騙你、他們都在騙你!別相信他、別相信他!」

  太過突然的情緒轉變讓笑劍鈍感到十分意外,原本就皺起的眉眼顯得更加糾結,他小心翼翼地緩緩靠近因痛苦難當而抱著頭蹲下身的嘯日猋身邊,對著那不斷與自己交戰駁火的人攤開雙臂表示友好,謹慎的腳步停在離嘯日猋僅有一步之隔的前方,笑劍鈍微微彎下身溫和地勸道:「嘯日猋,你冷靜點。」

  「別靠近我!」笑劍鈍謙和的嗓音甫下,暴烈的喝聲隨即跟著在耳畔大響,笑劍鈍猝不及防地硬生生接下嘯日猋自下方揮出的一記勾拳,被突襲的他立時被這陣迎面狠掃而來的猛烈拳風給擊倒仆地,而始作俑者在那一拳之後卻是呆愣著看著笑劍鈍掙扎地爬起,而後又是一陣激烈的口角。

  「小嘯,你瘋了嗎?他是你的朋友啊!」巍巍顫顫地站直了身體,至方才為止還苦苦糾纏著嘯日猋的酒意在那拳之後已退了七、八分,他有些畏縮地往後退了幾步,不斷開闔的口中吐露著幾句來自其他人格的嚴厲責備。

  發現自己闖下大禍的嘯日猋神情猶疑地左右張望著,鬆開還兀自顫抖著的拳頭,像是被抽盡了力氣般,發軟的雙腿無力地往下屈著,空洞而疑惑的視線落在笑劍鈍還有些踉蹌不穩的身形上,不停地自問著:「朋友、朋友?他、他是我的朋友?」

  然而,這番自我懷疑的語氣僅僅維持了幾分鐘,早先曾出現在嘯日猋眼底的狠戾又再度浮現,倨傲而森冷的目光環視著周遭,而後另一個聽起來格外陰沉的嗓音開始嘶聲怒吼著:「沒人會幫你,只有我會幫你,沒人是你的朋友,我才是你唯一的朋友,大家都叫你寬恕,你的怨恨誰來替你討回?只有我、只有我,我才是你真正的朋友!」

  再也無力支撐的身軀頹然跌坐於地,顫慄的雙手牢牢摀著耳朵卻隔絕不了那些不時在耳邊響起的爭執,嘯日猋脆弱的情感與理智被不斷的拉扯、分裂,揮開了笑劍鈍試圖朝著自己伸來的援手,他緊咬著牙,像是要將自己完全封閉般地低下頭喝斥道:「閉嘴,別再煩我、別再煩我,啊…頭、很痛,啊…」

  「嘯日猋,跟我回去吧。玉傾歡她在等你。」為了避免嘯日猋產生更激烈的反應,笑劍鈍在萬般無奈下只好縮回被拒絕的手,有些心急的朝著那跌坐在地的男人喊了一句,甚至是提起玉傾歡的名字試圖對他動之以情;然而,嘯日猋卻像是完全聽不見他的聲音般,雙手緊抱著疼痛欲裂的頭袋,逕自陷入與自己不斷爭辯對話的迴圈裡。

  深吸了口氣,笑劍鈍冷靜的目光察覺到周遭那些逐漸圍觀聚集的人車,看了還在對著自己大吼咆哮的嘯日猋一眼,眼看著身邊圍觀的群眾似乎正有拿起手機打電話叫警察的傾向,在沒有選擇餘地的情況下,他只能在當下迅即地做出決定,微微瞇起眼,雖然他並不知道這樣的決定是否正確,但可以肯定的是這麼做可以省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得罪了。」在嘯日猋未多加注意的時候,笑劍鈍的身影已迅速移至他身後,一句歉語伴著後頸上的一記肘擊落在耳畔,倏然遇襲的嘯日猋只感覺到眼前一片黑暗,隨後頹軟的身軀便往前倒下,他原本帶在身上的手機也跟著滑落。

  一手扶著嘯日猋倒下的身體,另一手則是拾起掉在地上的手機,推開了手機的滑蓋,笑劍鈍微微蹙起眉峰,神情有些複雜地看著螢幕上滿滿的五十二通未接來電,轉頭看著嘯日猋甫由癲狂而歸於平靜的臉龐,他不禁嘆了口氣,握著手機的指尖已按下回撥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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