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23日 星期四

【小說】帶我走(三十三)

【猋歡現代/長篇】


《第三十三章》

  夜色如墨,偌大的黧黑天幕上只餘幾顆黯淡的星子孤單地綴飾著這夜。笑劍鈍在關上車門後抬頭看了會兒那道彎如細鉤的暗沉微光,今晚的朔月倒是在層層疊疊的雲後藏得緊。

  肩上的重量讓他不得不吃力地往前挪動著步伐,略為側過頭照看身邊那人的狀況,幾乎是將全身的重量全往笑劍鈍那兒靠去,嘯日猋繞過他後頸而在胸前垂下的左手虛軟地跟著顛簸的腳步左右晃著,一張一歙的口仍兀自吸吐著未散的酒氣。

  而熟悉的景象似是觸動了身邊那人的心緒,笑劍鈍很清楚地察覺了身旁的些微動靜,他徐緩勾起一抹溫和的微笑。逐漸映入眼簾的燈光像是為嘯日猋眸底的黯色增添幾筆色彩,嘯日猋有些意外而驚喜地抬起頭,酒精與緊張的情緒大大地影響了胸膛裡那鼓噪著的心跳,他朝著大門前進的腳步也加快了些,轉眼間笑劍鈍已被他拋在身後,發顫的唇瓣壓低了聲音,自言自語地囁嚅著:「歡、歡歡,妳在等我嗎?」

  然而,嘯日猋滿心的歡喜與期待卻在大門打開的霎那幻滅,儼然天作之合般的兩人相偕站於門後,眼前的男人猶按著玉傾歡不住顫抖的肩輕聲安慰;發顫的雙拳緊握著,嘯日猋甚至聽得見自己的牙齒打顫的聲響,不願面對的真相像把利刃般狠狠刺入心窩,恨與妒交織成眸底的一片烈火,將那張憔悴的容顏燃燒殆盡。

  飛快地抹去粉頰上殘留的淚痕,玉傾歡艱難地嚥下喉間的苦澀,甫啟唇卻見嘯日猋神色有異,被怨妒的情緒所蒙蔽的五感看不見也聽不見伊人的輕喚,正當笑劍鈍察覺不對勁而要有所反應時,一聲扯破黑夜的怒吼挾著呼嘯的拳風旋即往屋內闖進,揪住了六銖衣的衣領後立時將人撲倒在地,下手完全不分輕重地猛烈搖晃著對方嘶吼道:「將歡歡還我、將歡歡還我…」

  猝不及防的玉傾歡與笑劍鈍無不驚駭地快步跟上,處於風暴外圍的兩人迅速地交換了急迫的眼神,瞬時一人拉著一個,費勁地將人往後拉,試圖拉開六銖衣與嘯日猋之間的距離卻未果,亦止不住嘯日猋失序乖張的狂態,直至嘯日猋空腹裡的酒精開始作祟,逼得他不得不停下動作,粗魯地推開所有人蹲伏在桌腳旁的垃圾桶邊乾嘔,劍拔弩張的氛圍才稍微有所緩解。

  「嘯日猋!」玉傾歡見狀不由得驚呼了一聲,顧不得孱弱的病體,三步併作兩步地跟著在他身邊蹲下,慌亂而匆促的手腳只記得自桌上的面紙盒裡抽起了幾張面紙,纖瘦的身子緊緊挨著嘯日猋,神情緊張地為他輕拭著額上的冷汗與溢出嘴角的幾口酸水,整間屋子頓時只剩嘯日猋不時發出的嘔吐聲以及玉傾歡溫言軟語的安撫。

  看著玉傾歡重複拍著嘯日猋因不斷乾嘔而劇烈起伏的背部好一會兒,仍站在一旁的兩人相視無言了半晌,終於由笑劍鈍率先打破沉默問道:「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嘯日猋目前的情緒很不穩定,需要一個能夠讓他靜下心冷靜的環境,這裡交給我就好了。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們。」並未停下手邊輕拍的動作,玉傾歡僅僅是轉過頭對身後的兩人投以感激一笑,原是帶著醫師專業的回答,但越到後頭卻越顯得莫名的哽咽,她不由得側過頭迴避六銖衣與笑劍鈍的關切,纖長的羽睫低垂著藉以掩飾她眼底的脆弱。

  「但…」聞言,笑劍鈍看了看還伏在桌腳邊的嘯日猋一眼,向來溫和冷靜的神情顯得有些猶豫,回想起早先在街上發生的激烈衝突,深褐色的眸底隱隱潛伏著不安,擔心只有玉傾歡一人可能應付不來,他略為往前踏了一步,正打算開口的當下卻讓六銖衣給按了回去,不解的視線對上對方眼底的清楚瞭然。

  然而,六銖衣只是靜靜地看著玉傾歡不斷輕拍安撫的舉動沉吟了片刻,像是終於看清了兩人身上那些紛亂無章的牽繫究竟纏繞得有多緊般,他悠悠地嘆了口氣,縮回按在笑劍鈍肩上的手,告辭的言語在旋身之後不著痕跡地落下:「我們走吧。」

  幾近無聲的嗟嘆落進笑劍鈍的眼底,雖然只是偶爾從小妹及解語那裡耳聞這三人之間的種種,但六銖衣眼底埋藏的情緒他只消一眼便了然於心,這讓他不禁要感嘆一句當局者迷。無奈地朝著玉傾歡點點頭說了句保重後便示意告別,笑劍鈍之後隨即轉過身跟上六銖衣離開的腳步,心想著是該給這兩個人更多的時間與空間好好釐清彼此真正的心意,他們所能幫忙的也只有這樣了。

***

  在目送笑劍鈍與六銖衣離開後,玉傾歡本欲回過頭持續關注嘯日猋的狀況,未料甫轉過頭的剎那卻被對方突然伸向自己的雙手緊緊掐住纖細的頸項,突來的變故讓她整個人跌坐於地,下意識向後縮的抗拒動作讓她單薄的身子最後被強迫抵上了身後的沙發。

  用力睜大了眼,玉傾歡有些難以置信地盯著嘯日猋臉上這瘋狂而陌生的神色,微張的檀口裡溢出幾分恐慌的驚喊,眼前那人步步進逼的侵犯舉動落入了充滿著意外與驚恐而圓睜的杏眼裡,玉傾歡發顫的雙手抓著眼前人的手不斷掙扎著,漸弱的氣息斷斷續續地喊道:「嘯、嘯日猋…」

  察覺到玉傾歡牢牢覆在自己腕上漸涼的溫熱,嘯日猋像是突然間回了神般,同樣驚恐地瞪大了眼看著玉傾歡漸趨蒼白的容顏,驚駭的情緒在他激烈起伏的語調裡表露無遺:「你、你在作什麼?放開、快放開她…」

  「哼,我為何要放開她?直接毀掉這個令你痛苦的源頭不是很好嗎?」陰沉的嗓音十分不以為然地反問了幾句,嘯日猋眼神一凜,整個人像是變了個人似地,陰冷的視線緊緊瞅著仍在自己手下使勁掙扎的玉傾歡,無視前一刻甫落於耳畔的微弱抗議,手邊的力道隨著起伏的語調又刻意地加重了幾分。

  漸趨寥落的良知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隱隱作疼的腦袋,強忍著如緊箍咒般牢牢箍著自己的痛楚,不停冒出的冷汗逐漸浸濕了全身,嘯日猋的身軀微微顫抖著,驚駭的眼神緊盯著已無法抽回的雙手,不停地低聲囁嚅著:「你、你不能傷害她,不能、不能傷害歡歡…」

  明顯地感受到背脊傳來的濕冷,玉傾歡緊咬著下唇,藉著唇瓣上微微滲出的血絲所帶來的一絲痛楚,勉強撐起逐漸渙散的意志,微弱的吐息滑過毫無血色的唇瓣,細弱蚊蚋的嗓音低聲問道:「你、你到底…是誰?」

  微微瞇起眼,那雙毫無溫度可言的狠戾目光冷冷地掃視著掌心下的脆弱生命,彷彿是要將所有的負面情緒融為一體,嘯日猋心底的怨與妒悉數表現於不斷加重的力道中,偌大的屋子裡只餘他猖狂的笑聲不停迴盪著:「哈哈…妳問我是誰?我是誰?我就是嘯日猋、我就是嘯日猋的痛苦,我是他心裡的妒忌、他所有的怨恨、傷心…」

  力不從心地垂下雙手,嘯日猋憤恨的怨妒之語仍不絕於耳,但玉傾歡逐漸癱軟的身軀卻難以作出任何回應,無力睜開的雙眼半閉著,眼看著她漸冷的體溫催促著蒼白的唇瓣漸轉青紫,始作俑者這才驚懼地強迫著上一刻仍不受自己控制的雙手放開玉傾歡,畏懼的眼神不時在玉傾歡慘白的容顏與自己不斷沁著冷汗的手心間徘徊。

  「咳、咳…」緊窒的氣管因嘯日猋的突然鬆手而立時湧入了大量的空氣,喉頭傳來的強烈不適感使得玉傾歡忍不住用力咳了幾聲,一手撫著被掐得發疼的頸子,虛軟的身軀側伏於地,微微抬起頭,又驚又惑的視線始終未曾自嘯日猋的身上移開。

  而下一刻,嘯日猋迅即縮回的雙手發顫著沒入凌亂的髮絲間,像是要將自己與外界隔絕般地蜷坐著,翻湧的腦海裡迴盪著風、鋒及封三人的指責,他怯懦地垂下頭避開玉傾歡關切的目光,微微開闔的口中不住低喃著:「歡歡、歡歡…」

  大口喘著氣,玉傾歡倚著背後的沙發,費力地撐坐起疲軟的身軀,她試圖挪動身體往嘯日猋身邊緩緩靠近;然而,下一秒危險旋即逼近她眼前。

  還來不及震懾於嘯日猋一百八十度轉變的情緒,那雙冰冷的手業已粗魯地緊扣住小巧的下顎,強迫玉傾歡抬頭與之對視,只見嘯日猋屈膝半跪著,憤懣而怨懟的視線緊瞅著她毫無血色的容顏怒道:「你還不肯面對現實嗎?誰也不是你的朋友,誰也不肯真心愛你,只有我、只有我才是真正陪著你的人!」

  「不、不是這樣的…」為了防止嘯日猋的情緒再度瀕臨潰堤,玉傾歡用力地搖了搖頭,萬分心急地出聲否認,而那份直直望進嘯日猋眼底的認真似是撼動了他,再加上內心裡正鼓噪著要他冷靜的那三個聲音,讓嘯日猋幽深的眸底頓時閃過幾分猶疑。

  「哼…難道不是嗎?難道你在醫院裡看到的都是假的嗎?」倏然出口的冷言冷語殘酷地打碎了嘯日猋所剩無幾的信念,下午時撞見的那幕曖昧畫面配合上刻意煽動的惡劣言詞,無不挑動著他敏感而脆弱的思緒。

  攫住伊人的大手微顫著,排徊在相信與不相信之間的猶豫不斷拉扯著嘯日猋的內心,佈滿血絲的眸子明顯帶著萬分猶疑,他不知道是否該相信玉傾歡那憔悴而堅定的神情;驀地,他想起那張壓在枕下的合照、想起照片上的斑駁淚痕、想起下午撞見的畫面,儼然自己才是個局外人般,被排除在外的孤獨感像帶著刺的藤蔓般緊纏著心臟,心裡的痛苦化作仰頭大笑的自嘲:「哈哈哈…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我不配得到幸福。」

  得到贊同的理念落實在沿著下頦下滑至頸項的動作裡,憤怒的眼裡只餘熊熊烈焰,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事、物,暴戾而無情的聲線伴著頸上漸重的壓迫,冷酷地在玉傾歡的耳畔響著:「毀滅吧…毀掉所有傷害你的一切,毀掉她、毀掉這個無情的女人!」

  奮力地搖搖頭,玉傾歡試圖開口解釋卻徒勞無功,不願闔上的雙眼牢牢盯視著眼前那張因痛苦而極度扭曲的臉孔,幾欲窒息的處境讓她蹙緊了眉,頸上那發紅作疼的五指印子所帶來的痛楚遠遠不及此刻心臟宛如被人緊緊捏著的難受,像是放棄了掙扎般,她極為艱難地抬起手輕覆著嘯日猋發冷的指尖,幾滴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的弧度滑下,落在那雙不住顫抖的手背上。

  啪搭,晶瑩的淚珠彷彿承載著千斤的重量,完全不受控制地下墜著。

  嘯日猋微愣,手上突然傳來的那陣溼熱感將陷入狂亂的他往理智的方向拉近了些,深邃的眸底盈著紊亂的微光,彼此對視的目光裡看不到他預料中的憤怒、恐懼與厭惡;而後,玉傾歡徐緩闔上眼,但嘯日猋那副癲狂崩潰的模樣卻仍在腦海裡盤桓不去,酸澀的左胸裡裝載的是愧疚、是後悔,也是心疼,微弱的氣音艱澀地自緊縮的氣管裡低聲輕訴著:「對不起…」

  「為什麼、為什麼…」不解地鬆開了雙手,嘯日猋邊喃喃自語著邊踉蹌地站起身,手背上還殘留著溫熱的濕潤,伊人流下的眼淚讓他在那一瞬間對自我產生了質疑,為何自己會讓玉傾歡流淚?曾經允諾過她的守護與陪伴怎麼會在這一刻全化作了她臉上的淚水?

  是不是…自己根本就沒有資格給她幸福?

  狼狽地轉過身,嘯日猋背對著玉傾歡抬手抹去臉上不知所為何來的濕潤,緊咬著牙,像是綁了鉛塊般的雙腳沉重地往門口靠近,他明白自己應該離開,因為自己配不上玉傾歡的溫柔,卻又見不得別人享有那樣的溫柔;而玉傾歡則是勉強站起身,提步欲追上,溫熱的素手拉住嘯日猋長著粗繭的大手。

  於是,嘯日猋停下腳步,沉默。明明感覺到手心裡傳來的顫抖,卻又得強迫自己忍下回望的衝動,捨不得甩開手只為了貪戀這短暫的溫暖,曾經許下的諾言如今看來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嘯日猋微微勾起的嘴角噙著對自己的嘲諷。

  緊咬著唇,玉傾歡默默站在嘯日猋身後無語了半晌,乾澀的喉頭發不出一丁點的聲音,她從沒想過原來開口說話也是件這麼困難的事情,虛軟的身子微顫著,明白自己沒有立場要求嘯日猋留下,卻又不捨得鬆手放他離開。

  凝神地屏住氣息,嘯日猋因緊張而握成拳狀的手心裡不停泛著冷汗,或許他心裡多少有些企盼,與自我貶抑的念頭互相拉鋸著,直至他聽見了玉傾歡顫著聲在他身後說道:「我…我不會勉強留你下來。」

  破碎的希冀宛狠狠地插入脆弱的耳膜裡,有那麼一瞬間嘯日猋幾乎就要抬起手來摸摸耳邊查看是否有血跡流下,倔強地抬起手抹去不爭氣的男兒淚,薄唇抿起一抹絕望而淒楚的弧度,第四人格的訕笑狠狠地敲著作疼的腦袋要他早日清醒:「哼,你聽清楚了嗎?她要你離開這裡,這個女人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只有我、只有我才是你真正的朋友!」

  彷彿感到曾溫暖自己手心的溫度乍失,殘酷的字句一下又一下地重擊著左胸裡不知是否還存在的心,失去了回首的勇氣,嘯日猋空洞的眼神僅是木然地盯著前方看,漸趨遲鈍凍結的思緒仍不禁要懷疑大門後的世界是否還有他的容身之處,如機械般僵硬的步伐一前一後的移動著沉重的身軀。

  然而,身後那人卻緊緊跟上他離開的腳步而未曾鬆手,深吸了一口氣以平復紊亂的情緒,玉傾歡微啟唇,微弱的謙柔嗓音低聲傾訴著最後一句但書:「但是…如果你真要離開,那麼…帶我走。」

  完全沒料到玉傾歡最後的但書,嘯日猋怔愣的身軀為之一震,難以置信的驚愕取代了毫無生氣的表情,動作遲鈍而僵硬地徐緩旋過身,對上她眼底的堅毅與似水的溫柔;而玉傾歡則是無所遲疑地直視著他眸底的不安與猶疑,如白紙般無血色的容顏卻意外地顯現出不容動搖的堅決,下意識地握緊了那人發顫的大手,一句早該明說的誓言在遲到了許久之後,終於在這一刻來到兩人面前:「我不怕,帶我走。」

  「歡歡…」抬手抹去眼角溢出的濕潤,嘯日猋啞著嗓低喚了一聲,話語裡的不確定與不安終於在玉傾歡堅定的眼神裡得到答案,他沒來由地感到鼻頭一陣酸楚,熟悉的旋律在腦海裡重新播放著,再次活絡已然凝滯的血脈。

  『帶我走,就算我的愛、你的自由,都將成為泡沫。我不怕,帶我走。』

  一如往常的甜美笑容映在溫潤如墨的眼底,彷彿摻了些微的酸楚而令人心疼。嘯日猋虛浮不穩的步伐往前跨了一步,微顫著張開的雙臂適時地接住玉傾歡終因支撐不住而往前倒下的孱弱病體。

  「你知道嗎…」像是終於償得夙願般,玉傾歡有些疲憊的闔上酸澀的雙眼,任憑嘯日猋將她嬌弱的身軀緊緊抱在懷裡,帶著些微鬍渣的下顎輕輕靠上酒紅色的髮絲摩娑著,用力嗅著熟悉的髮香。胸前的衣襟逐漸被溫熱的淚水浸濕,他垂下頭傾聽著那令人心安的聲嗓在懷裡低喃著聽不清的囈語,輕巧而溫柔的細吻落在了柔軟的唇瓣上,交握的十指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山茶花開的約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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