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9日 星期五

【小說】帶我走(三十)

【猋歡現代/長篇】


《第三十章》

  冷冽的風不留情地刮過淚痕未乾的顏面,呼嘯的風聲掩去記憶裡的笑語呢喃,孑然破風而墜的軀體微冷,像是拋卻所有而大張的雙臂在凜冽的風勢裡緩緩縮回,冰冷的空氣填滿宛若空無一物的胸腔,發冷的掌心撫著心口卻感覺不到任何痛楚,疲憊地闔上雙眼任憑狂風吹動紛亂的髮絲,不斷往下落的身體只感覺到深深的倦怠與無力。

  「歡歡…」沒來由地感到喉頭一陣苦澀,從沒料過原來這句輕喚竟會如此難以出口,記憶中的那抹璀璨笑靨像朵艷紅的花蕊輕綻,看似近在咫尺,但顫顫巍巍向前伸出的指尖卻怎麼也觸不到那雙曾經溫暖自己的纖纖素手,寒冽的風自虛握的掌心裡溜過,模糊的意識裡隱約傳來一句連自己也認不得的聲音,彷彿被抽盡所有的情感,囈語般的安慰毫無溫度地落在耳畔。

  『不痛、不痛,一點都不痛…』

***

  操控著滑鼠的右手在關機畫面的確定鍵上按下左鍵,穿著一襲深色大衣的男人在確認過電腦已確實關機後,便拎起自己的公事包從自己的辦公室裡退了出來,看了窗戶外不知已亮了多久的街燈一眼,精明的視線飛快地巡視過整個辦公室察看還有沒有沒關掉的電源,然後他的目光在不遠處層層疊起的資料夾後發現了那一頭燦亮的金髮。

  挑了挑眉,尚風悅現下的表情有些吃驚,低頭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後又難以置信般地揉揉眼睛,確認自己沒眼花看錯人,之前那個每到下班時刻便準時地消失不見蹤影的嘯日猋,最近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這個禮拜以來幾乎天天自願加班到半夜成了個工作狂,難不成是受到了什麼刺激?

  「喂、喂,嘯日猋?快醒醒,你該下班了。」關切的步伐輕挪至嘯日猋身旁,黑色的公事包暫且掛在手肘上,寬慰的視線掃視過堆滿已完成文件的凌亂桌面後,尚風悅便伸手推了推睡到滿身冷汗,還不斷囈語喊著「歡歡」、「歡歡」的嘯日猋幾下。

  涔涔滲出的冷汗浸濕了後背,尚風悅的一番叫喚讓嘯日猋驟然驚醒,倏然撐起背脊,半瞇的朦朧雙眼看了著眼前模糊的人影幾秒,一時間尚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不由分說地便伸出了雙臂緊緊將眼前的人給牢牢抱住,甫開口便是一句激動大喊:「歡歡!」

  皺起眉,尚風悅原先的錯愕表情因沾上自身的那片不知是汗水抑或口水的水漬而導致潔癖發作,瞬時換成了一臉嫌惡,推開了緊緊纏在腰上的雙手,被踩到地雷的情緒一觸即發,而後嘯日猋脆弱的耳膜旋即迎來一陣怒吼:「嘯日猋!」

  「嗯?」含糊地應了聲,嘯日猋微瞇著眼,不解地搔了搔頭,正在疑惑玉傾歡怎麼不僅聲音變粗,怎麼連腰也跟著變粗了的同時,隨之而來的是重重落在頭頂的公事包,敲得才剛醒轉的他一陣暈眩。

  額角上青筋跟著迸現,本想好好誇讚嘯日猋這幾天來的認真負責,但現下尚風悅則是忍下亟欲破口大罵的衝動,雖然現下辦公室裡只有自己和嘯日猋在,但他可不想讓樓下的保全誤以為這裡發生了凶殺案。

  快速自桌上的衛生紙盒裡抽出幾張衛生紙在被沾濕的衣服上來回擦拭了許多遍後,他才深深吸了口氣試圖調整情緒,出口的低喃不斷安撫著自己道:「氣質、氣質…我不能失去我優雅的氣質。」

  而始作俑者這才揉了揉發疼的額角,早先還迷濛的雙眼現已能區分清楚夢境與現實,微微偏著頭,緩緩抬眼對著站在面前的上司疑惑地問道:「經理,你找我有事嗎?」

  一雙眼因為嘯日猋方才的冒犯而瞪地老大,原本欲出口的關切、嘉獎之語一口氣通通吞進了肚裡,尚風悅被他這副狀況外的模樣給氣得好一會兒說不出話,掌心裡的衛生紙也幾乎要被揉爛了,過了半晌他才一手叉著腰,一手向前直指著,宛若個老媽子般絮絮叨叨地對嘯日猋唸道:「你你你…別老賴在這裡讓別人誤會我虐待下屬!還不快點下班回家去陪你的歡歡!」

  「呃…」一時間還不及細想方才的夢境,劈頭而來的這番話旋即讓嘯日猋跟著語塞,雖然不解尚風悅此時的怒氣所為何來,但看著他現下這般難看糾結正欲發作的神情,再笨的人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低下頭一把抓起了幾份未完成的文件往自己的公事包裡塞,在尚風悅再次開口發難前,嘯日猋便搶先一步地拎起提包迅速站起身,猶如逃難般倉促地道了句再見後便像一陣旋風似的消失在尚風悅眼前。

***

  斜倚著沙發扶手,一襲粉色睡衣的人兒手上持著遙控器,像是聽不清楚電視那頭傳來的聲音般,蔥白的指尖漫不經心地在遙控器上按了許多下調高音量後便將之擱在腿邊,玉傾歡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茫然地看了桌上那逐漸枯萎的紫色盆栽一眼,對於耳邊傳來的高分貝聲響置若罔聞,其實她並未十分留心電視上到底播了什麼節目,左顧右盼的視線只是不時在後方牆面上掛著的時鐘與窗戶外頭漆黑的夜色間徘徊。

  「十點半了呀…」微微扯動的嘴角下意識地低喃著,像是身下有根針般,玉傾歡不時變換坐姿,最後索性縮起一雙赤裸的腳丫,雙手環著膝蓋,自毫無動靜的窗邊收回的視線顯出幾分黯然,而後悄然落在身畔那捧著紅色愛心的娃娃上。

  漸入秋序的夜晚顯得有些涼冷,玉傾歡不自覺地嘆了口氣,略顯蒼白的容顏深深埋入瘦弱的臂彎裡,毫無憑依的長髮披垂在身後,屈起的雙膝緩緩向內瑟縮,身邊的嘈雜聲響連帶地影響了她正紊亂難解的思緒。

  徐緩抬起頭,低掩的羽睫下隱隱透出幾絲氤氳的水氣,從停電的那一晚至今已過了約莫一個星期的時間,自那之後嘯日猋便一反常態地幾乎天天加班到深夜,慣行的午餐邀約也因為他的不斷忙碌而取消了,微微向內屈攏的指尖細數著兩個人一天之內為數不多的對話次數。

  嘯日猋…是在躲她嗎?

  倏地,玉傾歡猛烈地搖了搖頭,試圖將這樣的想法甩出腦外,然而一雙眸子卻又不自覺的因著這番想法而黯淡了幾分,素白的手腕自粉色的七分袖下探出,把端放在身邊的娃娃給收進了懷裡,莫名湧上心口的苦澀讓她不由得皺起一雙秀麗的眉,彷彿嘯日猋就站在自已面前似的,迷惘的眼神緊瞅著眼前的娃娃。

  撫著有些窒礙不適的胸口,泛白的指尖輕掃過肩頸上漸消的紫紅色瘀痕,玉傾歡復垂下臻首,未曾移開的視線仍舊落在娃娃身上;略為疲憊地緩緩闔上眼,那天夜裡宛若曇花一現的激情還持續不散地在心底縈繞,但對照著嘯日猋近來刻意疏遠的舉動,她卻又不禁懷疑那落在唇畔上的溫柔碰觸是否只是純粹的意亂情迷?

  自己對於他而言又算是什麼呢?

  朋友、親人?抑或是其他?扶著有些微燙的前額,玉傾歡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就連自己也理不清這番煩亂的情緒到底為的是哪樁;再一次將娃娃擁進微微顫抖的懷抱,幾乎要蜷成一團的身軀在偌大的沙發上瑟縮著,莫敢面對現實的雙眼仍緊閉著,彷彿只要不睜開眼就不會感到被獨自留下的空虛難受,甚至不惜攬著懷裡的娃娃假裝有人陪伴。

  一抹苦澀的淺笑輕輕在唇畔綻開,然而玉傾歡卻依舊什麼也沒說,僅僅是默默收緊了纖瘦的臂彎,任憑電視機傳來的嘈雜聲響不停在耳邊轟炸。

***

  喀啦,鑰匙轉開門把的聲音在寂無人聲的夜裡驀然響起。

  屋內的嘈雜聲響透過半掩的門縫在耳邊大肆張揚,大門後的那張俊臉籠罩在些微的陰影下,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糾結,剛剛將車子倒入車庫的時候嘯日猋便瞥見了屋裡還亮晃晃的燈火,往屋裡挪了幾步後反手鎖上門,有些無奈的目光落在那蜷縮在沙發上側睡的人影,他送給玉傾歡的娃娃則是被橫擺在一旁與她面對著面,彷彿是在代替他守護著這張沉睡的臉龐。

  往客廳中心移動的腳步刻意放輕了許多,拿起擱在沙發角落的遙控器順手關閉了電視的電源,遙控器與手邊的公事包一起被小心地擱上桌子,嘯日猋挑了挑眉,實在是很好奇在這麼喧鬧的環境下玉傾歡怎麼還睡得著?

  伸手移開了被橫放在旁的娃娃,將之擱上桌後,嘯日猋索性在桌子與沙發中間的空隙間半屈膝地蹲下身,以便能夠好好端詳這張沉靜的睡臉,微彎的指節輕輕勾起掩在姣好容顏上的幾綹髮絲,也不管玉傾歡是否聽得見,他兀自低聲咕噥了幾句:「傻瓜,不是說了別等我的嗎?」

  像是在瞻仰一件藝術品般,微顫的指尖輕輕撫上透著粉色的嫩頰,帶著粗繭的指腹不自覺地在柔軟的唇瓣上來回摩娑,嘯日猋有些無法自持地深深吸了口氣以穩定胸口傳來的躁動心緒,而後又神情鬱結地沉下臉。

  悠悠吁了口長嘆,縮回的指尖將燦金的髮色攏得更為雜亂,自從那晚之後他和玉傾歡都像是在刻意迴避些什麼,彼此間的對話也僅剩日常的寒暄;嘯日猋以為這幾天的刻意疏離可以讓自己好好冷靜下來,至少不能再繼續帶給她壓力,但事情的發展似乎總不如他所期待,玉傾歡不知為了什麼原因,總是堅持每晚等他回來了才肯進房睡。

  他曾說過自己願意等待,但六銖衣的突然出現卻大大引起了他心裡的陣陣恐慌,當時那些信誓旦旦的保證現在看來竟是如此的可笑與不堪一擊;自嘲的笑意隱隱浮上唇畔,抬起的雙手惴惴不安地握上白皙的柔荑,在察覺到牢握在掌心裡的溫度有些偏低的同時,嘯日猋挑了挑眉,幽沉的眸底立時蒙上一層憂慮。

  「歡歡?」沉穩的嗓音在玉傾歡的耳畔低喚著,嘯日猋鬆開手輕輕地推了推她削瘦的肩膀,關切的目光在見了那不時自額際冒出的冷汗與緊緊蹙起的眉峰時又增添了幾分憂急。

  緊緊閉著眼,玉傾歡有些不安地扭著身子,一張一歙的小嘴無聲吐露著模糊不清的氣音,她夢見自已撐著一把紅傘走在雨裡,蕭瑟孤零的雨滴不斷自傘沿滑下,夢裡的自己迷惘不知方向,只是毫無目標地在雨裡走著,直至那人與她擦身而過。

  記憶裡的那人褪去金黃溫暖的髮色,蒼蒼皓髮下的臉孔似是經歷了許多風霜而冷漠淡然,黑白交錯的線條與深藍色的布衣襯出一身的清冷孤絕,無語的錯身而過讓玉傾歡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痛。

  於是,她轉身。

  微顫的唇畔輕啟卻無半點聲音,不受控制的聲帶逕自沉默,動彈不得的身軀像是被石化般牢牢固定在原地,她朝著那襲背影伸出的纖手有些顫抖無力,紅傘跟著不斷傾瀉而下的雨水一同落進足下的泥濘裡,任憑撲面而來的風雨打濕衣襟。

  瘦弱的纖手終是無語垂落,滾燙的淚水無法抑止地自眼角滑落,泛白的指節揪緊了胸前不知是被雨水抑或淚水濡濕的衣襟,像是被抽去所有的溫度般,不停落下的淒迷風雨以一貫的冰冷取代她所曾擁有過的溫暖,發不出的哭聲被強壓至空蕩蕩的胸口裡,而她…卻只能看著那人離去的背影,沉默。

  「歡歡、歡歡?」半跪在沙發前,嘯日猋持續喚了好一會兒卻遲遲不見玉傾歡醒轉,一雙劍眉緊緊地攏起,憂心如焚的神色表露無遺,看著玉傾歡這番痛苦難耐的模樣,他不禁自責起自己的一籌莫展,現下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時抬手為她擦去額上頻頻沁出的冷汗。

  像是終於聽見了盤桓在耳畔的喚聲,渾沌紛亂的意識在夢境裡掙扎了半晌後終得逐漸清醒,半瞇起疲憊而朦朧的雙眼,玉傾歡不安的心神在溫暖耀眼的金色徐緩映入眼簾後稍有穩定,但她卻仍控制不住夢裡那番慌亂的心緒,纖瘦的雙手出於本能地前伸,緊緊攬住眼前那人的肩頭,泫然的小臉深深埋入嘯日猋的頸窩裡低泣著。

  突來的擁抱與竄入鼻隙的髮香讓嘯日猋倏然一震,而後低歛著一雙眉眼,驚愕的神色漸轉沉重,肩上漸次被淚水濡濕的衣襟讓他不由得感到一陣心疼,雖然心底仍不明就裡,但料想玉傾歡必是做了什麼噩夢,未再細問詳細原因,厚實的大手僅是覆上玉傾歡因哭泣而不斷抽噎起伏的背脊輕拍安撫道:「沒事、沒事了,歡歡別怕,有我在呢。」

  待玉傾歡的情緒平復了一些終於鬆開手後,嘯日猋原本蹲踞的姿勢跟著有所變換,不慌不忙地坐上沙發一隅,這幾日來刻意保持冷漠沉靜的眼色,在見了她這番泫然欲泣的模樣後也不禁開始軟化,一貫的溫柔體貼悉數重回那深邃的眸底,抬起手輕柔地拭去她臉上未乾的淚痕,嘯日猋放柔了嗓子低聲問道:「在這裡睡覺會著涼的,我帶妳回房睡好嗎?」

  挪了挪有些僵硬發麻的四肢重新在沙發上坐好,玉傾歡揉了揉婆娑紅腫的淚眼,心裡覺得自己確實是有點累了,便點點頭應允了嘯日猋,任由他站起身,一如往常地將嬌弱的身軀攔腰抱起。

  倚著嘯日猋寬實的胸膛,沉穩的心音逐漸平復了她紊亂的情緒,不再回想夢境裡的那份淒冷,玉傾歡現在只想好好地複習這溫暖的懷抱,濃濃的睡意再次襲來,那雙帶著倦意的眼也跟著緩緩闔上;然而,抱著玉傾歡的那人卻因為懷裡稍減的重量而稍稍皺起眉,不經意的視線觸及了桌腳邊垃圾桶裡的涼麵外包裝紙後,帶了點質問意味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歡歡,妳晚餐只吃這些嗎?」

  而回應嘯日猋的僅剩一陣穩定的呼吸起伏聲,關心的目光循著聲源落在那張梨花帶淚的臉龐上,帶著愛憐之意的輕吻情不自禁地落在光潔的額上。炙熱的眼神凝視著懷裡的睡臉好一陣子,但早先的夢境畫面卻在這寧靜的當下突然閃過腦海,陰鬱地沉下臉,發寒的背脊促使著他更攬緊了懷裡的溫香軟玉,旋過身往房間走去的步伐意外地有些沉重,徒留下擺在桌面上的娃娃孤伶伶地守在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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